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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电影里的旧房
来源: | 作者:sam | 发布时间: 2018-05-24 | 2966 次浏览 | 分享到:

当看到最新跟知名的艺术时尚出版社Rizzoli出版的这本《WKW: The Cinema of Wong Kar Wai》这本书时如获至宝,今天就来和大家仔细介绍一下这本书,相信会刷新大家对王家卫的认识。


王家卫是比侯孝贤更为依赖「感觉」去创作的作者。这本访谈录的发起者便是他自己,是他送给他二十一岁儿子的一份礼物,想让他这位心爱的就读于加州伯克利大学工学专业的儿子了解下父亲三十年来究竟在干些什么──在这本书出版之前,父亲的作品,儿子只看过《一代宗师》与《花样年华》。


主动出书的动机决定了王家卫必然是以敞开心扉的态度畅聊自己的人生与作品,访谈者约翰·鲍尔斯(John Powers)也是王家卫精心挑选的人。文化批评家鲍尔斯是王家卫相识几十年的挚友,他是《Vogue》《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洛杉矶周报》的专栏作者,电影与政治是他特别擅长的两个批评领域。


王家卫选择用英语来作人生回顾,这里面可能也有一些特别的原因。我猜测,王家卫的英语水平当然没有到杨德昌那样可以用来思维的程度──那么爱写对白的他无比遗憾地没有亲自为《蓝莓之夜》写对白,就是因为语言还没掌握自如到那个程度──但他用英语来交流、表达内心想法基本无碍。


而通过非母语的方式来回顾人生,其实带有一种强烈的客观自省意味,同时还有一种王家卫式的朦胧感,酷似他那些带有强烈印象主义风格的模糊镜头。当然因为这本书是献给他儿子的,对他儿子的成长背景来说,英语应该是更容易被接受。


 

 


 


以上几个要素决定了这本访谈录的珍贵价值,对于渴望了解王家卫生平与创作轨迹的读者来说,这本书是不容错过的饕餮大餐。


本书的结构与通常的导演访谈录大体相当,第一个篇章是鲍尔斯亲自撰写的由37篇小短文构成的王家卫作品综述,这是类似于一种以关键词的手法来快速描述勾勒其人其作的方法。之后的篇章便都是访谈。



 

 


 



访谈的顺序由王家卫个人最早的家族情况、如何由上海来港展开,之后便是一部一部作品的分析。读完访谈,我的总体感觉是,现在终于把握到了王家卫的创作方法,清楚了王家卫是怎么成为王家卫的。


首先,王家卫的艺术基因非常优良。在这本书中,他首次披露,他的外祖父是一名极为优秀的园林设计师,当年上海法租界的花园都是他外祖父设计的,王家卫后来大学时段就读设计专业并非偶然,乃是家风传承。


 

 


 

  


青年时代的王家卫(图片来自介绍书籍)


其次,进入电影行业之前,王家卫就是一位疯狂的迷影族。在童年时代,他与身为超级影迷的母亲一起观众了数千部电影。因为彼时香港特殊的地理条件,他们观看的电影种类非常繁杂,好莱坞、欧洲、日本、中国大陆的电影,不加区分地一概摄入。这是一种非常宝贵的观影经验,是塑造个人审美经验、价值观的最重要过程。


这就像是鲍尔斯所说的,对于西方影评人来说,当年第一次接触王家卫的时候,无比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一个香港导演可以与他们大谈布列松、安东尼奥尼、戈达尔、法斯宾德。在访谈中,王家卫对于西方文学、电影的熟悉程度叫人咋舌,类似于奥逊·威尔斯为何要给《上海来的女人》取这样一个片名的电影掌故他简直就是张口就来。

不止于此,王家卫的父亲对他有着一个很特别的要求,命令他在上大学之前把经典文学名著都读过,这使得王家卫培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客观来说,香港导演的电影养分都很足,但文学经验普遍比较积弱,像王家卫一般熟读俄国小说、法国小说甚至拉美小说的人,我印象中没有第二人。简单来说,王家卫正式当导演之前,艺术储备的资源已经足够丰富。


当正式开拍《旺角卡门》的第一天,王家卫就意识到他没有办法与希区柯克的一样工作:开拍之前先写一个完整的剧本,电影拍摄过程就是「翻译」下这剧本。王家卫的方法是,先是被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变故启发,有了一个idea。


比如《春光乍泄》,开拍之前就只有一个idea,「九七」马上就要到了,之后突然想到爱情生活中被接受、被承认这个主题,再觉得不想在香港拍,离香港越远越好,于是到了地球另一端的阿根廷。再是必须先确定演员再定角色,当梁朝伟和张国荣确定出演后,电影就可以开拍了。

《2046》的缘起是中国大陆政府对香港的一切五十年不变的政治承诺,这让王家卫想到爱情生活是否有不变的可能。


《一代宗师》是因为叶问去世前三天拍摄的那盘录像带,让王家卫想到了传承的主题。


演员对王家卫来说至关重要,他永远是先确定演员,再确定演员演什么。《上海来的女人》最后之所以搁浅,就是因为妮可·基德曼实在没有档期,而王家卫不愿意换演员,因为他当时构思的发生在上海的俄国间谍「故事」就是围绕基德曼展开的,基德曼那张脸给了他无限的灵感(这有点类似费里尼的创作方法了,本书有个章节就叫《阿玛柯德》)。


王家卫喜欢明星,但更喜欢让明星去除表演,当被问道为何不直接用非职业演员时,他说让明星不表演和非职业演员不表演,这是两回事。

 


他训练演员的方法也很特别,他喜欢在片场放音乐,演员身体的节奏根据音乐来自动调节。对王家卫来说,影片开拍的过程,就是寻找能够带给他灵感的空间,让角色在这个空间中活动。所以就像王家卫自己说的,他所有的电影其实都是公路电影,都是在漫游寻找的过程。



而开拍过程的一切偶然因素都会直接决定影片的走向,《春光乍泄》之所以梁朝伟是主角,因为张国荣当时要赶回香港开演唱会,所以主角只能是梁朝伟。


《堕落天使》之所以会用鱼眼镜头,并非预先就设定了咫尺天涯的镜头效果,而是因为刚开拍的第一天,王家卫发现李嘉欣那场吃面条的戏无论拍摄多少遍,她永远是紧张到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

 



 

于是王家卫与杜可风商量必须使用特殊方式拍这场戏,后来决定使用9.7毫米的鱼眼镜头,同时要求李嘉欣将自己的动作放慢一倍速度,再用一秒12格去拍,如此掌控之下,无比紧张的李嘉欣居然突变成了一位完美的杀手经纪人形象!


在拍摄具体场景的时候,一些经典场景常常会成为某种参考,这是一种拼贴、腾挪的艺术。《东邪西毒》里面林青霞与鸟笼对峙的那场戏,便是王家卫与杜可风反复研究拍摄方法的产物。一个精神分裂的女人,一只鸟笼,非常希区柯克,他感到现场能听到伯纳德·赫曼(Bernard Herrmann)的配乐。


除了袒露创作方法外,这本书还解开了很多谜团,让我为大家介绍一下。


泽东公司之所以叫泽东公司,又是一次王家卫式的灵感作业。王家卫的公司当时的位置离机场非常近,所以总是能够听到飞机起降的声音,于是在考虑名字的时候就想到了用jet tone,翻译成中文,突然觉得泽东很适合。当然用了这个名字也有点政治波普的味道。




《阿飞正传》里面那段著名的睡在风里的无脚鸟对白,很多人以为王家卫参考的对象是戈达尔的《随心所欲》(Vivre sa vie,1962),但真相却是田纳西·威廉姆斯的话剧《琴神下凡》(Orpheus Descending)。威廉姆斯是王家卫最喜欢的剧作家,他拍摄《蓝莓之夜》就是为了致敬《欲望号街车》。


《花样年华》结尾的灵感来自安东尼奥尼的《蚀》,他想让吴哥窟与《蚀》结尾的无人街道一样,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同时还象征了一个旧殖民时代的逝去。



整部访谈录有不少的篇幅是谈论合作过的明星。王家卫在谈论这些明星的时候,非常动情。对合作过的重要演员,王家卫都给予了细致的评论。


他最感激的明星是张国荣。《阿飞正传》公映后遭遇了铺天盖地的谩骂之声,王家卫的事业跌入了低谷,张国荣主动找到了王家卫,告诉他如果你再拍这样的电影,你的事业将很难维持下去,但如果你要拍,我还是愿意做你的演员。这让王家卫非常感动。




从对演员的评价来看,王家卫似乎格外欣赏章子怡与巩俐。


拍摄《2046》那场章子怡与梁朝伟告别戏的时候,王家卫先要求章子怡眼含泪水,她做到了。王接着要求,眼含泪水之后再一个微笑。她做到了。王再要求,微笑之后带出一种惘然的情绪,她做到了。泪水,微笑,惘然。三种情绪自然接替流露。整个剧组都被章子怡的表现给震惊了。




巩俐的神奇来自那场与梁朝伟的吻戏。这场吻戏持续了四分钟,这并非王家卫的有意设计,而是被巩俐极端细腻、技巧化的表现给震住了,他实在找不到任何剪切的时刻,所以干脆让这场戏持续了四分钟。事后,梁朝伟表示,巩俐是他所遇到过的最会接吻的人。


王家卫认为张曼玉是九十年代香港电影的面相,她既东方又西方,既现代又独立,充满了亚洲式的优雅,是时代的文化化身。《花样年华》的缘起就是因为张曼玉当时想和昔日电视时代的搭档梁朝伟再合作一次。




对于合作最多次的梁朝伟,王家卫很轻松地表示,《阿飞正传》年代的梁朝伟有点像早年的小罗伯特·唐尼,玩世不恭,迟到,酗酒,但也很有天分。只是表演方式更接近电视演员,只会说台词。


《阿飞正传》最后那场戏,在长镜头控制下的逼仄空间中,梁朝伟第一次意识到身体表演的重要性,从此焕然一新。


刘德华在王家卫的眼中是非常勤奋的一位演员,只是当年他的接戏量实在太大,而且有很强烈的偶像包袱。《阿飞正传》中,刘德华演一个警察,王家卫让他手里拿一个橘子,他发现这个道具让刘德华不再扮演刘德华。


王家卫还表示,如果以后刘德华不那么忙了,与自己的节奏能够合拍的话,还可以合作。王家卫与演员的合作,始终是以先与演员交朋友的方法展开,唯一的例外是黎明和李嘉欣,他发现实在不知道怎么和这两人相处。


张叔平和黎明更是经常吵架,互相都要把对方逼疯。黎明非常在乎自己的外表是否好看,有一次张叔平让黎明把鞋子和袜子脱了,黎明反问为什么?张叔平说,因为你是一个人!


对于认识有三十五年的老搭档张叔平,王家卫有无限的信任。他说两人正式开始搭档拍戏之前,似乎已经把该聊的东西都聊完了,在片场几乎无话可讲,任何事情,王家卫稍微讲几句,张叔平就明白了意思。


王家卫认为张叔平最厉害的地方是,他并非只是简单地把一个场景打造得充满美感而已,制造完美的电影化场景才是张叔平的杀手锏。






最逗乐的段子来自杜可风。《东邪西毒》最后一场戏是火烧屋子的戏,之前一天晚上杜可风又喝醉了,第二天勉强被工作人员拖到了片场。正要开拍时,醉熏熏的杜突然说,我要拉屎了,说完就冲到一旁小树林里就地解决。


解决完回到片场,正式开拍,但拍了一会儿王家卫发现情况不对,大喊「克里斯!克里斯」,原来杜可风没有拍到王家卫要求的全景镜头。这让王家卫崩溃了。因为光线这时候已经不对了,大火戏是不可能再重拍的。


杜可风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突然把自己的衣服全脱下来,身上沾满水,拿着摄影机疯狂地尝试补拍,边拍边说,我肯定能拍到……


于是鲍尔斯问王家卫,通常这样的情况发生,摄影师都会被解雇吧?他的回答是,克里斯不是故意的,他就是经常会惊到你,重要的是,克里斯是家人,有时候家人需要这样的空间。



如前文所说,王家卫在这本书中将很多非常隐私化的家族事迹首次公诸于世。也许影迷都知道王家卫是在1963年离开上海,随父母迁居香港。但迁居的真正原因,王家卫此番首次披露。


原来王家卫当海员的父亲有着社团背景,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考虑到当时特殊的时代氛围,父亲决定离开上海。比较尴尬的是,当时王家卫还有一位哥哥叫王家庆,一个姐姐叫王家柱(后来嫁给了著名漫画家张乐平的四儿子),政府规定只能带走一个孩子。


考虑到哥哥和姐姐当时已经有十四、五岁,相对而言可以照顾自己了,父母决定先带走只有五岁的王家卫,之后再回上海接哥哥、姐姐。


未曾想到一去便是十多年的别离,王家卫的哥哥和姐姐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永远留在了上海。文革爆发之后,姐姐、哥哥中必须有一人下乡插队,哥哥挺身而出,受尽了磨难。


恢复高考后,哥哥又因为有海外关系,尽管成绩优异,也被体育学院和音乐学院淘汰。倒是姐姐后来顺风顺水,开了公司,九十年代还去香港住了一阵子,后来因为生活习惯问题,回到上海居住。


王家卫的哥哥于2015年夏天离世,仿若宫二,终生未婚。当问到是否会拍摄这段沉重的历史时,王家卫表示不会,他觉得这样会让家里人感到尴尬。


从这可以看出人的性格对创作的影响,家庭生活非常幸福的王家卫,不愿意触碰历史伤痛,他更钟情在作品里表达温暖饱满的情感。



王家卫,是上海的种子被种到了香港的土壤里,遇到合适的雨露灌溉后,终于成长为一代电影巨人。他的上海背景为他提供了重要的想象空间,香港背景则为他补足了发育所需要的一切养料。


如果当年没有随父母赴港,就肯定没有日后的王家卫。如果他在上海的家庭没有发生意外,还会不会有今天的王家卫?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不过我们还是该「庆幸」那番变故。